城市观察 | 早八不行，早市可以 ——小河沿早市赶集记

原创 许丽君 中国城市规划

导读

本文作者深入东北早市，以参与者的第一视角调研、观察早市上的世间百态、人间烟火，指出在存量开发和城市更新的背景下，对自下而上的既有公共空间自主营造和自发更新的研究，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城市空间和日常生活，具有特定的时代意义和价值。在早市的空间场景里，城市空间的使用者根据自身生活需求，衍生了多样的空间利用形式和生活秩序，满足了从最底层的生存栖居到盈利型经营，从家庭作坊到雇主等不同人群的空间需求。

本文字数：3803字

阅读时间：12分钟

作者 | 许丽君

沈阳建筑大学建筑与规划学院博士生

所谓早市，就是早晨的时候一群买卖东西的人集中到了同一个地方。它是一种市集形态，是在一定空间上，每一定时间段所举行的临时经济交换组织。和普通固定的商店相比，临时的经济交换组织，只举行于习惯所指定的时间，过了这习惯的时间以后，买者和卖者都各自离散，这指定地点上的交易活动即行终止。在这一散一集之间，买者和卖者之间，空间和时间之间，就变得流动。

1

没逛过早市，约等于没来过东北

来东北旅游，有这样一句话：没逛过早市，约等于没来过东北。四月和五月的时候，在南方地区开始步入夏天，东北的春天姗姗来迟，这个时候适合出行和交友，以及赶集——逛早市。选择在一个天气不太好的一天的去逛沈阳的小河沿早市，天气预报这天有雨，我想人应该不会太多，这或许能提供一个不太常见的观察样本。但出乎意料，在进入早市入口之后，我是被人群推着走的。

自媒体上那些赶早市的学生也自诩“早八不行早市可以”，图文并茂的短视频彰显了一番热闹的市井氛围。此时，也有人在网络上呼吁：大学生可别再去早市了，别和大爷大妈抢早市了。担心年轻队伍的加入会抬升早市商品的物价，提高了大爷大妈的日常采买成本。这呼吁听起来好像有道理，但也觉得有问题。

想去探个究竟，我和一群研究生同学约定去小河沿早市，并没有约定几点几分在哪里集合。大家习惯于熬夜，有各自的生物钟，所以早起的早去，晚起的晚去，如果到了，那就在早市的街角碰头，主打的一个松散。6点钟的时候，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摩肩擦背，来来往往有了新春市集的感觉。我被人群推着往前走，流连于早市摊贩物品。从针头线脑到米油酱料，从瓜果蔬菜到鱼虾贝鳝，从羊汤到灌肠，从火烧到豆包，从秋衣到袜子，从鞋垫到各种仿制的某些运动品牌的鞋子裤子……鞋垫5块钱2双，10块钱5双，太阳镜老花镜10块钱一副，帽子5块钱一顶10块钱3顶。基本生活所需的物资都能低成本获得，这里有一个基本数学逻辑，但凡3块钱一个的物品，就能5块钱买两个，但凡5块钱2个的物品，就能10元买5个。

2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所见即所得”这条规则在早市根本行不通。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在初步进入早市的时候，先有一缕热腾腾的羊汤和包子的香味勾起清晨略带困意的味蕾。往前走，哈尔滨肉肠、熟食的香味穿插在果蔬之间，在行走中香气交替呈现，这时肚子已经饿得开始敲锣打鼓。

早市的果瓜蔬菜（作者拍摄）

东北的早市一定会有海鲜，螃蟹鲜活、带鱼整齐，蚬子贝壳吐着泡。在早市即将散去的时候，海鲜的摊贩们开始卖力吆喝，说给钱就卖，说这一堆10块钱带走。所以，你看，早市是一种“公众参与”很强的场所，不仅要融入情景中，还要参与到具体实践中，敲锣打鼓的肚子没法拒绝美食，大清早的胃没理由拒绝碳水，外来的游客也难以抗拒东北人的热情，早市的物价也让人心动。我和同学们买了包子，啃着煮好的玉米，从早市的这头逛到早市的那头，然后又折返到这头的摊位喝了碗羊汤。发现这一路上摊位重现频次最多的是西红柿，就想到“西红柿指数”这个概念，西红柿是中国民众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食材之一，所以它的价格变化往往能够反映整个生活消费水平的涨跌情况。虽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使用“西红柿指数”来描述中国的物价涨势了。但初入早市，西红柿的摊位反复出现，集市够不够市井，或许可以用西红柿和鸡蛋出现的频次来衡量了。

3

一旦进入某种场景

人的行为模式就会发生改变

我路过一个帽子摊，准备拍下阿姨挑选帽子场景的时候，突然被卖帽子的老板拦住说：老妹儿啊，买个帽子吧，10块钱三顶，5块钱一顶。其实我并不需要什么帽子，但东北人的热情也很难拒绝，而且10元三顶也很有吸引力的。可是在摊位上踟蹰半天，无论如何也挑不到第二顶第三顶要买的帽子，又不好意思放下手里帽子直接说不买了。旁边的阿姨挑选了一顶，在讨价还价之后以4块钱的价格买下了一顶渔夫帽。我瞥了一眼，这样的帽子实体店的价位应该在30-50元之间，淘宝网的价位在10-30元之间。他们的讨价还价过程很有意思，阿姨一边理直气壮，一副你不便宜我就不买的架势，同时也小心翼翼担心自己声音太大，讲的价位被人听到了，老板不愿意妥协，所以又压低了声音。但整个对话都被我听到了，那阿姨付款走后，我对老板说我就买一顶吧。掏出手机微信支付的时候，和阿姨一样的理直气壮，同时又压低声音假装熟练地说：阿姨付钱我可是看到了，我不讲价了，给同样的价格。卖帽子的老板压低声音说：好吧，你可真是聪明啊……或许一旦进入某种场景，人的行为模式就会发生改变。

早市的帽子摊以及4块钱买下的草帽（作者拍摄）

就这样，我在东北的早市上以4块钱的价格获得了一顶草帽，就这个价位来说简直可以PK全网了。拉远镜头整个场景也很有趣，先是有人吆喝叫卖，路人被物品和叫卖声吸引，选定商品后买家理直气壮地讲出心理价位，然后压低声音讨价还价，过程彼此揣摩心理，买者还要有不便宜扭头就走的坚决和果断，卖家在买家转身走的十步之内挽回，在极限拉扯后成交……。这样“4块钱的帽子”，竟有了谈了4个亿项目的暗潮涌动和云谲波诡。在讨价还价过程中，远处一个牵着小狗的大爷站立、向这里静静观望但并不靠近，不会讲价的人在旁边“察言观色”，有人继续弯腰挑选一顶合适的帽子，结伴而来的阿姨一边挑选、一边说这个帽子给孙子、那个帽子给家里老娘，自己选一个黑色的太阳帽带在头上问同伴是否合适。家庭结构、亲疏关系、收入情况、餐桌的食物、家庭成员的口味……，普世的家庭细节与亲情关系在早市空间一一展开。

4

“市”间百态，芸芸众生

在走访沈阳好几个早市后，发现热闹的早市总是靠近公园，附近有一条河，以及一个桥头，桥头停放着共享单车和汽车，刷鞋的、看相的、点痣的、卖植物花卉的穿插其中。早市的入口前端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中间的桥头有一个剃头发的摊位，早市的尽头有一个卖活鸡的三轮车。

早市的修车摊、点痣摊和收购旧手机摊（作者拍摄）

茄子、辣椒、黄瓜、番茄、苦瓜的秧苗，以及小鸡小鸭在东北五月的早市出现。推自行车大爷的自行车座套有尼泊尔绘画风格，小鸡小鸭小鹅在筐里等待售卖，一只小狗坐在鱼摊边看盆里摇尾巴的泥鳅，酒摊白色大桶装的农场高粱散酒散发着酒香，五月的野菜在案台铺开，萝卜白菜永远是东北人的最爱，带鱼咸菜等待顾客询问，老太太询问最青的西红柿能放几天，卖观赏鱼的摊主赞美自己的罐头瓶里的热带鱼多么好看，肉摊上的摊贩大喊自家的牛肉多香，年轻人在驴打滚的摊位前排队，一位老年人扛着牌子在人群里推销墓地，卖蟑螂药的大爷推着小车的吆喝声有江湖的曲调,苦口婆心售卖鲜花的大叔终于以5块钱的价格卖完最后一把玫瑰。

早市推销墓地的大姨、推自行车的大爷和挑选西红柿的阿姨（作者拍摄）

5

把熟悉的事物还原成不熟悉的样子

去追问反思

6点多的时候，街市人群挤攘，谁踩了谁的脚后跟，谁的自行车蹭了谁身上泥，争执声起，但又被洋葱蒜头的叫卖声淹没；7点40的时候，大爷大妈开始拉着小车满载而归；8点半的时候，人群逐渐散去，人们满意地拎着购买的瓜果蔬菜，沿着滨河路走回家里。我也结束了这一天的早市“刺客”，坐在街边观察路上的行人，随手记录早市里讨价还价的场景，品尝着东北早市的冻梨，在河南老乡摊位上坐下喝一碗胡辣汤。

推销花卉的大哥、卖葱的摊位和拐角处的花摊

（作者拍摄）

雅典古代的市集不买东西，哲学家在那里畅所欲言。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幸运一些，时常探讨心灵，述说灵魂，向上建议，提供规则，却容易忽视那些只求生存的芸芸众生。他们在零星的角落按照某种秩序，缔造出日常生活的立体感，既被自上而下的规则规训，也自下而上缔造秩序。我有时候在想，面对这些芸芸众生、这些规则和秩序，作为规划师，我们的微观努力在哪里？

《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明确提出“推进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实施城市更新行动”。在存量开发和城市更新的背景下，对自下而上的既有公共空间自主营造和自发更新的研究，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城市空间和日常生活，具有特定的时代意义和价值。在早市的空间场景里，城市空间的使用者根据自身生活需求，衍生了多样的空间利用形式和生活秩序，满足了从最底层的生存栖居到盈利型经营，从家庭作坊到雇主等不同人群的空间需求。

既然空间治理的本质是体现“人民城市”理念，要把抽象的人、标准的人转向一个具体的人，从“人”转向“人人”。当这些自发性的非正规行为自下而上解决了“不完全城镇化”带来的就业和居住问题后，规划应该从什么角度去默认、提倡或推广这种行为，以及在城市更新中如何为该行为提供空间和载体。

6

后记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有很多未经考验就已经成为经验的观念，在还没有明辨是非来源的时候，我们就把某一个果子嫁接过来，好像桃树上长李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哲学可以探讨“看见”的意义，真正的“看见”不仅是去寻找“差异”，去遭遇不熟悉的事物，还要把熟悉的事物，一步步地脱去人类文化给它附加的外衣，“还原”成不熟悉的事物。

语言不过是虚妄的回溯，若要在回想中重新到达那里，我得在某个清晨重新回去，摸清来源才能知道未来。当我出行的时候，希望看到一种景观或现象，把我变成一无所知的人。表情最好像一个美洲印第安人第一次见到纽约的摩天大楼时的样子，像喜马拉雅大拐弯处门巴族的猎人站在了福特号航母面前张开嘴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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