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板里的无骨鱼，在鲜与嫩间舞蹈

农民捕捞岩板鱼，与我们小孩子不一样，他们有个时间段，那就是春汛时节。二月十五桃花节左右，天空就会响起轰隆隆的春雷，带来几日几夜的春雨，小溪汇集雨水，形成溪流，逐渐增大，成为春汛。

圳上农村，在春汛时节有个传统的仪式，就是放排。圳上的排分为木排和竹排两种，木排的原材料由杉树、松树组成，所以又分杉树排和松树排。

放排必须先准备原材料，在先年深秋初冬之际，树木、竹子长了一年，开始停止生长，农民就在这个时节准备砍树和竹子。

杉树的砍伐有两种，大的杉树先把树蔸周围的灌木和小杂木用柴刀挨土砍掉，把树蔸边高低不平的土壤挖开，让其平坦，把杉树砍倒，剥掉杉树皮或削掉杉树皮，不削杉树枝叶，等杉树叶子变成红色，杉树扯泡半干之时，再砍掉树枝，嗖下山坡，汇总到小溪边。另外一种砍伐方式是先剥树皮，在金秋十月，农民进山剥杉树皮，要砍的杉树，先剥两三截树皮，等一两个月，树就半死不活，再砍倒它们。扛到有一两丈宽的小河滩上，也有等第一次春汛，把杉树汇总到某一处河滩，再用嫩竹撕成的揽篾捆扎成一两丈宽一页的木排，后来改用铁丝捆扎，更加牢固、安全。

松树在农民的眼里远远不如杉树，松树砍倒后，农民削掉几块松树皮，等松树叶子变成黄色，再砍掉树枝，嗖到溪谷，锯成三五米一截的树桩，用于锯楼板、木板，春汛涨水，等水势平缓一些，就把松树滚到溪水里，随它在水里漂浮而下，到目的地再设计一横栏阻在水面上，拖它们上岸边。

竹子在冬天停止生长，很多农民在深冬砍倒竹子，等初春冰雪融化之后，上山打掉竹枝，嗖下山坡，汇总到溪边。砍来拳头大小的茶籽树，在每根竹子的蔸根部位用斧头挖个刀柄大的孔，一根茶籽树穿七八根竹子为一页，再一页一页的叠起来，等春汛一来，农民把十几页竹排拖下水，一页叠一页，中间用揽篾连接或者铁丝连接，放到溪水里，利用水流的推力，运到指定的地方。我们村的农民，一般把竹排撑到圳上九大村，这里是圳上镇的街道，也是镇上手工业的集中地。

春汛期间，能够去放排的人只是少数，他们需要身强体壮，有很好的水性。但是，排骨佬的生活非常艰苦，一天要在排上站七八个小时，中间不能吃饭和做其他事，时刻要注意排头的走向，不时要用篙子撑点两岸，让排走在溪流中间，避开暗礁和滩险。他们是把生命悬挂在竹篙上的人，每年都会发生烂排的事故，就会排毁人亡。轻者伤痕累累，重者当场毙命，排叶飘散。只有在晚上把排弯在回湾处，才能吃饭休息，他们袋子里背了两升米和酸鲊肉，在借宿的主人家自己做饭，要点小菜下饭，度过艰难的岁月。

农民大部分的人不会放排，他们有另外一种劳动，那就是捞吊水岩板鱼。春汛季节，岩板鱼是最喜欢吊水的一种鱼类，它不止吸附在石板上嬉戏，而且喜欢逆流而上，独自去寻找溪水的源头和理想的生存环境。农民等大雨停后，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腰系一个鱼篓，手里拿一只长椅筲箕，脚穿高筒橡胶靴子。他们来到长满水草的河湾处或者水流缓慢的溪滩旁，农民把长椅筲箕铲在上流的水草边，农民从下游往上踩，吸附在水草下岩石上的岩板鱼受到突然的攻击，马上射箭一样逃命，正好射进等待它的筲箕里，农民用靴子堵住筲箕口，把筲箕提起来，筲箕里的水滤干，剩下的只有岩板鱼在筲箕里扭来扭去。农民左手提筲箕，右手伸出拇指和食指夹住岩板鱼的腮帮，捏进鱼篓里。农民沿着小溪，边走边捞，走上两三里路，就可以捞半斤斤把岩板鱼。

父亲喜欢在春汛的时候去捕捞吊水的岩板鱼，他从家里出发，走上两三百米就是新安两化的古驿道，与驿道伴行的有条小溪，忽左忽右。溪面只有一两米宽，驿道到溪里的空阔处比较多，特别是去村部的一头，溪流的回湾处达三十几处。每个回湾处捞几筲箕，多少也要捞些岩板鱼。一个上午下来，斤把岩板鱼没有问题，也可以打赏我们姊妹几个了。

我们童年时候最喜欢捕捞岩板鱼，捕捞的方式与大人的捕捞方式完全不同。

我的童年，完全在乡下度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喜欢去溪里捕捞岩板鱼，那是我暑假里最快乐的事情之一。每当到了暑假，我们就是赤脚大仙了，脚上很少穿过解放鞋或凉鞋，常常赤脚，还赤裸着上身，穿条小裤衩在田野里奔跑、劳作，那种狂野、洒脱、无知给幼小的身躯留下无数的疤痕和痛楚，却是一些欢乐的记忆。

我们小时候，最害怕的不是山坡上和溪水边的荆棘，还是溪里的碎玻璃片。那被打碎的玻璃瓶，肆意的躺在河床的砂砾上，一不小心就会扎到脚。那几年，我长期活跃在溪水里寻找岩板鱼的时候，我却从来没有被玻璃扎过，我也根本不害怕玻璃的存在。也许是我们经常赤脚，脚板已经粗糙起茧，一般的玻璃片都无法割进去。

随着春汛逆流而上的岩板鱼，它们开始在小溪里繁殖后代。细小如鱼苗的小岩板鱼一群群的在浅水区穿越，射箭一样，一眨眼到这个角落，一眨眼又到了另外一个角落，速度之快，根本无法捕捞到它们。其实，小岩板鱼不是我们捕捞的对象，我只捕捞大的岩板鱼，专抓大小如筷子，长约一两寸的成鱼。它们腹部白色，背部和鳍接近肉色，也有褐色、黄色、红色、浅粉色等品种，却极其稀少。这些生活在溪水里的小精灵是非常机灵的鱼类，它们最大的悲哀不是遇上我们这些捕捞它们的小孩，还是遇上了随着现代科技发明的电力事业。

我七岁之前，我家门前的小溪很少干涸过，直到我上小学后，村里家家户户通电之后，农民利用高压电给稻田抽水，补充农田的水源。还有，森林大量砍伐，遭到严重破坏，农民把上游的水全部堵起来拦进自己的稻田，就这样，我家门前的小溪有些地方出现了断流，形成小水潭和干涸的河床。

在水潭里，我们曾经有另外一种捕捞方法，手拿一柄大铁锤，朝水潭中的大石头上砸下去，铁锤四五斤或者五六斤，一锤砸下去，有些石头被砸碎，有些石头砸得连滚带翻，吸附在石头下的岩板鱼和其他鱼类，被突如齐来的震动给震晕，立即从石头上掉下来，在溪水里翻白，随行在一旁的伙伴们趁机抓住翻白的鱼，赶快放进桶里或鱼篓中，怕它们马上醒过来。我们砸石头的目的是为了找到石头底下的小河鱼，岩板鱼成了一个副产品。

随着我的年龄增长，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学校门前的小溪里还有嫩仔鱼成群结队，也听说过有人在深水谭里捕捞或者用炸药炸到过几斤一条的鱼；我大姐还在学校门前的溪里的浅水区抓到过小乌龟、小甲鱼，用玻璃瓶养起来玩。几年之后，农村打鱼机的出现，那些好吃懒做的青年小伙子，他们劳动时奇懒无比，对打鱼、打泥鳅非常感兴趣，天天背着个打鱼机出入于溪里、田里，溪里的小鱼和田里的泥鳅、黄鳝很快在打鱼机面前消失殆尽，甚至灭绝，连一两寸的小鱼都打干净，乌龟、甲鱼更无从找到。溪水中的岩板鱼，大部分因为个头小，被打鱼机打死，打鱼人没有捞它们，还是抛尸溪里。

我曾看到一些比我大的青年，在溪里打鱼，打鱼机的电棒一伸，小鱼、小虾、岩板鱼翻白一片，打鱼人只捞大的鱼，小的鱼虾任其死活，往往很多电死的岩板鱼随流水冲走，能活下来的微乎其微。只有几年时间，小溪和田里的鱼和泥鳅、黄鳝已经打净，就是打鱼机也很难打到小鱼和泥鳅。

农村的小青年又开始用药剂毒杀溪里的小鱼、泥鳅、黄鳝，他们到国药店买来甲氰菊脂乳油、舒乐安定片、利眠宁等药物，在上游把药物兑水之后，倒在水里，沿溪十几里的泥鳅、黄鳝、鱼类都被毒翻。好吃懒做的青年们提着桶子沿着溪流捡毒翻的泥鳅、黄鳝、鱼，他们只捡大的，一队队的人像赶鸭子一样挺疼挺疼往下游捡，叽叽喳喳而过。

我在山溪中学读初中时，学校在新泉村的一个半岛上，溪上架设两座桥与外连接。半岛上还住了上百户村民，有些小流氓，十二三岁就不读书，一天闲得没事干，除了到学校闹事，就是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每到花暖春开之后，可以脱鞋下水之时，他们就要干坏事了。他们从上游三五里的地方下药，小溪绕学校一圈，附近有四五个十多米深的大水潭，是学校禁止我们游泳的地方。学校操坪边的一段河床比较平坦，水深一两尺，是师生洗衣的地方。只要他们在上游一放毒药，上游三四个回湾处的水潭里的鱼，毒翻之后会随水流漂到操坪边的这一河段。有时候，他们的毒药下得猛，可以毒翻十几斤的鱼，有鲤鱼、草鱼等，他们只捡三四寸以上的鱼，溪水里漂流一片小鱼苗，那一两寸的小鱼苗和嫩仔鱼翻白在水上，漂流如烂棉絮，在水面上一点点的。有人发现溪水里翻白的鱼群。就会跳进水里捕捞，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上游有人下药毒鱼，跟着跳进溪里捡鱼。很快，溪水两岸的农家闻讯赶来，溪里马上站满了人，大家一起捡便宜。

我读初中的三年时候里，每年都会发生两三次毒鱼的事件，集中在水暖时节，上半年五六月间，下半年九十月间。那些疯狂行为，直接消灭了岩板鱼。虽然他们捡到了鱼，满足了一时的欲望，现在岩板鱼却成为溪里稀有品种，他们的孩子，现在已经在溪里无法找到鱼，更无法看到岩板鱼，甚至连嫩仔鱼也看不到。

岩板鱼的生存条件要求高，它们生活在清澈的溪水里，水源不能受一点点污染，否则就会死绝。记得小时候，我家门前左边的一座山在开采锑矿，每天都要从地底下抽出水来，这样，溪流就有一段河流是锈迹斑斑的黄水，有一股奇怪的锈味，当我们走近小溪，溪水里尽是岩板鱼的尸体，已经泡得发白、绷硬。那两三年，驿道两旁的溪里再也没有岩板鱼出现，好像死绝了一样。随着锑矿石的价格下降，开采矿石的人群离弃了矿山，生活趋于正常，溪水也渐渐变清。岩板鱼群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只剩下肉色的岩板鱼，其他彩色的岩板鱼不再存在，并且长的大的岩板鱼也很难找到，一般都是一寸多长的岩板鱼，也就是一年左右的小鱼，很难看到三四年的老鱼。

这些一年左右的岩板鱼，成了我们小孩捕捞的对象，在夏季，断流的河床水潭里，岩板鱼还有它们的生存空间，它们可以在水潭里度过炎热的夏天，虽然很多水潭都会干涸，还是有些水潭会一直有水，第二年岩板鱼又会逆流而上，寻找他们的生活之所。我们小孩就在岩板鱼无处可逃的情况下，去溪里寻找他们的巢穴——水潭，即使没有完全断流，也可以堵起水流，让水潭成为孤潭，岩板鱼无法随着水流逃离。

我们堵了上游的溪水，下游自然干涸，只剩下水潭里有水，先轻手轻脚的把水潭里的大石头捡掉，岩板鱼就在水潭里射箭一般，到处乱窜，跑得几个来回，岩板鱼安静下来，不再逃命。我们用小筲箕铲在水里，在后面追踪它，前面有一个人撑开两手，拦着它慢慢向筲箕方向靠近，岩板鱼没有反应过来后面的人还在追踪，调转方向迅速逃命，正好射进筲箕里，拿筲箕的人迅速把筲箕端起，岩板鱼就留在筲箕中，筲箕里的水滤干之后，岩板鱼暂时晕厥，不再逃窜，稍后，它才在筲箕里扭来扭去，速度慢了许多，还不如泥鳅。我们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的腮帮，就可以抓住它，也容易倒入我们专门用于盛岩板鱼的小桶子或脸盆。

水潭里有些无法捕捞的岩板鱼，唯一的办法就是竭泽而渔。我们用小盆子或者筲箕把水潭里的水泼干，潭水开始浑浊，岩板鱼只能在水里挣扎。如果潭里的水不多，浸水又多，一下泼不干，有的岩板鱼就会猝死浊水中。如果水泼干了，岩板鱼随水泼出潭外，甩在干涸的河床上，泼出去的水马上干涸，岩板鱼就会在砂石上弹跳或者扭动，很容易被我们发现，立刻把它抓起来，丢进桶子里。如果水潭还剩那么一点点水，就用筲箕铲两筲箕，岩板鱼就打捞出来了。等潭里的水清澈之后，看有没有落网之鱼，如果有，就再打捞，如果捞干净了，再去其他水潭。水潭中低于半寸的小岩板鱼，我们都予以放生，让它们在水里活着，等待上天的安排。如果天气继续干涸，它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下雨，河里涨水，它们就可以长大，第二年成为我们继续捕捞的对象。

很多时候，我们只捕捞溪水里的岩板鱼。因为岩板鱼的肉质鲜美，浑身都是肉，没有骨头，肚子里的肠子不用除掉，也没有苦味，鱼头不用掐掉，没有多少鱼腥味。二0一三年七月，我到四川雅安考察芦山地震灾情，在芦山县见到了一种岩板鱼，大的有指头大小，两三寸长，头大宽阔而偏平，背部颜色漆黑，略带麻色，有黑斑点，身躯短小，没有我家乡岩板鱼的肉感、圆滚，我特意拍了照片，方便以后对比，这种岩板鱼正如有人说的似鲶鱼。

捕捞岩板鱼是个力气活，我们会干得汗泡雨淋，我们小孩都喜欢、乐意干，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亲近河床和水源，在炎热的夏天可以与水近距离接触，也可以在水里寻找自己的乐趣和在捕捞岩板鱼时实现自己的价值，表现自己的能力，我们都愿意干这件事，觉得干起来带劲，有趣味。

我们每天中午都去小溪里捕捞岩板鱼，一般捕捞两三个小时，收获不少，我们也玩过了，带着收获回家。母亲看到我们喜气洋洋的样子，也替我们高兴，马上帮我们收拾成果。母亲舀来清水，把岩板鱼养在清水里，如果有岩板鱼死了或者翻白了，她必须立刻捡出来，否则经过两三个小时之后，死掉的岩板鱼就会发臭，还会让更多的岩板鱼闷死。

死的岩板鱼数量少，母亲就把它们捞出来丢掉，如果数量比较多，就先把岩板鱼煎熟。她把菜锅子洗干净，把岩板鱼放到锅里，盖上盖好盖子，在灶里生起小火。岩板鱼就在锅子里开始扭动，等锅里的水烧干，岩板鱼开始弹跳，它们只能弹跳几下，就没有了力气，开始停下来，全部肚子朝天翻过来，锅里一片白色。母亲烧很小的火，锅里不加油，慢慢转动菜锅子，把岩板鱼扯干。这种焙干的方式，可以保存岩板鱼的鲜美味道和肉质细嫩，也不破坏岩板鱼或者弄碎岩板鱼，保存它个体完整，外形漂亮。

我们喜欢用辣椒做岩板鱼菜肴，有辣椒粉煎岩板鱼、青辣椒炒岩板鱼等，最常见的是青辣椒炒岩板鱼。

青辣椒炒岩板鱼必须采摘菜园里的新鲜辣椒，选肉质厚实，深青色的老辣椒，辣味要浓，辣椒切成辣椒丝或者辣椒粒，去掉辣椒籽。菜锅洗干净，放灶上烧干水分，倒入油，烧到六成熟，倒入扯干的岩板鱼，让油炸一炸，鱼肉酥软有韧性，不必加姜、蒜等佐料去腥。倒入切好的辣椒，一起翻炒，等辣椒变成淡白色，加盐继续翻炒，可以稍微放两滴酱油，炒到辣椒回到翠绿色，变得柔软，就可以出锅上桌。

岩板鱼吃起来辣味浓烈，香咸可口，肉质酥软有韧性。岩板鱼没有鱼刺和骨头，只有头部后有一小节脊骨，其他地方都是纯肉，肉质排列紧促，细腻滑爽。我们小时候吃菜都很节约，一般一条一寸的岩板鱼，要吃两口饭，先吃一口饭，再咬一截岩板鱼在嘴里，连同米饭一起嚼，丝丝鱼腥味迷漫在米饭中；另外一半直接放在米饭中，连鱼和饭一起扒进口里。吃了两口岩板鱼后，要吃一口青辣椒来下饭，交换一下味道，辣辣的味道永远留在嘴里，有很辣的感觉，鱼肉的感觉也不离开，吃完一餐饭，一定会吃得很饱才恋恋不舍的放下碗筷。

我们多把吃岩板鱼的时间放在晚饭来吃，这样吃饱了，我们就可以在晒谷坪里闲逛一会，消化一下食物；有时还在房前屋后走几圈，炫耀自己晚上吃了岩板鱼。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