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住哥哥亲个嘴的《赶牲灵》
【阅读提示】张天恩(1911-1970) 民间艺人,小名庚龙,陕西省榆林市吴堡县张家焉乡刁焉村人,以赶脚贩运为营生,以唱民歌、闹秧歌而驰名黄河两岸。青少年时期,他赶牲灵走三边,下柳林,为陕甘宁边区驮盐、送炭,沿路的山川沟壑撞击着他的创作灵感,持续不断地编词吟唱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歌谣。如《赶牲灵》《跑旱船》《白面馍馍虱点点》《十劝劝的人儿》等,盛传不息,尤其是《赶牲灵》,被誉为中国民歌之首。
陕北民歌回眸——
拉住哥哥亲个嘴的《赶牲灵》
大炖羊肉短不了葱,山曲不酸不好听,拦羊妹妹庄稼汉,一唱山曲儿就带酸。
《西行漫记》的作者斯诺说:“走到陕北,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华民族文化。”
陕北是一个极具浪漫情调和传奇色彩的地方,旧时,山大沟深,商业贸易转运只能依靠骡马等牲畜来运输,由此就出现了赶牲灵的脚夫。脚夫们赶牲灵一次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仨月半年,在运货的漫漫长路上就有了很多散发着黄土味道的浪漫情调,演绎出一个个缠绵凄美的情感思恋故事,诞生了具有浓厚乡音土语的爱情歌谣《赶牲灵》。
如今,赶牲灵的脚夫早已成为了回忆。但是,赶牲灵者那艰辛而多彩的人生以及绥德汉子、米脂婆姨对纯真爱恋、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为陕北黄土高原留下了一部亮丽永恒的史诗。
走进陕北,就走进了民歌小调的海洋,走进了信天游的故乡。听着从山梁上传来的豪放歌声,听着山谷里飘荡的回音,初来陕北的人一下子就进入了心潮澎湃的状态,由此激起对陕北这块高天厚土浓浓的眷恋。
赶着骡马驮盐驮皮货叫赶牲灵
什么是牲灵?何为赶牲灵?沟壑纵横的陕北黄土高原,道路崎岖重重阻隔,春种秋收,出行运送等诸多事宜,几乎都离不开骡马牛驴这些大牲畜。对于给自己带来极大利益的牲畜,农家人爱护备至,充满感情,不仅不能虐待甚至连“牲口”“牲畜”这样的名称也都叫不出口,而总是非常亲切地称它们为“牲灵”,好像这些牲畜如人一样有灵性。所以陕北人所说的“牲灵”,就是指在黄土高原上土生土长和他们相依为命的那些骡马牛驴大牲畜。佳米驴、延安牛、神府骡子、三边马堪称为陕北优良畜种。
新中国建立前,陕北是典型的自给自足的封闭型农耕经济社会。但是,人们为了生存,仍然需要把本地的土特产卖出去,再从外地把自己所需的生活用品买回来。正是在这样的生活背景下,赶牲灵贩运的脚夫便应运而生。脚夫也称赶脚、脚户。
赶牲灵就是赶着骡子、骆驼、马和驴等牲畜长途运输货物的人,物资的运输和商品的交流,终年就由这些赶牲灵者来承担。他们近似于云南、贵州等地区的“赶马帮”。有了脚夫,有了客店,便有了许多男欢女爱的故事;有了男欢女爱的故事,便有了《赶牲灵》这首堪称西部经典的民歌。
史料记载,陕北的赶脚者一种是利用农闲时间,赶着牲灵做短途贩运的农民,这部分人,一般赶的都是小牲灵,即毛驴,行走方圆不超过几十里路,买卖也都很小。另一种是赶着大牲灵(如骡子、马或者骆驼)者,这些赶脚也分三种类型:一是赶自己的牲灵,贩运自己的货物,收入归自己所有;一是赶着别人的牲灵,为别人贩运货物,自己出卖的只是劳动力,赚点辛苦钱;还有一种即辞海里所说的“赶着牲口供人雇用的人”。
千百年来,陕北有相当一部分人靠赶骡赶驴驮盐驮皮货谋生。他们或吆上毛驴或赶上骡子,风餐露宿、出神府进蒙古,下延安入关中,走三边去宁夏,过黄河到山西,把陕北的红枣、绿豆、羊皮等土特产贩运到外地,再把外地的洋布、烟叶等生活必备品运回陕北。
赶牲灵这一行当,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演变成拉架子车和赶牛车运输。那时的脚夫也由为私人运货转为给地方供销合作社运货。一直到60年代,陕北各地人民公社成立后,黄土高原上这一特殊的社会阶层才渐渐地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驮货路上慢慢哼出来《骡马店》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三盏盏的那个灯,啊呀带上了那个铃儿呦噢,哇哇得的那个声。白脖子的那个哈叭呦,朝南得的那个哟,啊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呦噢,过呀来了。你若是我的哥哥呦,你招一招的那个手,啊呀你不是我那哥哥呦噢,走你的那个路。”
陕北民歌《赶牲灵》,许多人能来上两句,而问起《赶牲灵》的编创者,恐怕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这首经典民歌的作者叫张天恩,陕西省吴堡县张家墕村人。1911年,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成功那一年,张天恩出生在吴堡县刁墕村一个“脚夫”家里。1962年,他全家搬到吴堡县张家村墕居住,一直到1970年病逝,再没搬离过这个栖息之地。
驿道也被称为古驿道,古代陆地交通主通道,同时也属于重要的军事设施之一,主要用于转输军用粮草物资、传递军令军情的通道。而张家墕村就位于清朝时期开设的驿道边上,是陕西吴堡县第一大村,过路客商多,有人开了家骡马店,接待脚夫。张天恩从小喜欢摆弄牲灵,爱闹秧歌、打快板,吼上几嗓子信天游是最快活的事儿。10岁开始,他成了小脚户,学会了绑“架窝子”,跟上父亲东去山西柳林、西去定边、宁夏、内蒙古,从事运输货物和贩卖牲口的行当。
1935年,途经张家墕村的绥宋马路修通,给张天恩赶牲灵带来了便利的交通条件。他当年便买了大牲口,自主自立,赶着牲灵走三边(定边、靖边、安边)、下柳林(与陕西吴堡县隔一条黄河遥遥相望的山西柳林县)贩运货物维持家庭生活。
据张家墕村的老人讲,张天恩读过一年书,牛头大的字认识不了几个,但是他自编自演的快板书却朗朗上口、生动感人。因为他的行当,因为他的喜好,张天恩在漫长的赶牲灵路上,自编自唱,走一路唱一路,走到哪唱到哪,而且从不重复。其他赶牲灵的人都愿意和他结伴同行,一路上很多的骡马店,只要张天恩来住,老板从不收钱。
“白面馍馍红点点的嗨儿哟,江西上来个毛泽东,领导人民闹革命嗨儿哟,穷人从此要翻身;白面馍馍红点点的嗨儿哟,延安来了毛主席,领导人民打日本嗨儿哟,日本鬼子定完蛋!白面馍馍红点点的嗨儿哟,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心一意为人民嗨儿哟,他是我们的带路人,他是我们的带路人。白面馍馍红点点的嗨儿哟,三座大山要推翻,全国人民都解放嗨儿哟,共产党人是英雄汉英雄汉……”。
这首《白面馍馍红点点》是张天恩在1936年国共第二次合作时编写的,当时成为当年红军部队推崇必唱歌曲。
“你赶你的牲灵我开我的店,咱来来那格回回好见面……”1940年张天恩在赶牲灵途中,住过的车马店多了,把最初哼唱的小曲用自己真切的生活体验编成了《赶牲灵》的最初版本《骡马店》。
“你赶上的那个骡子哟,三边去驮盐,哎呀我和互助组的婆姨们噢一搭纺线线。”1942年冬天,为了打破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军队对陕甘宁边区的经济封锁,解决绥德分区抗日军民食盐、煤炭、火柴等日用品的需要,边区政府在各县区设立了运输合作社,张天恩以娴熟的赶牲灵技艺被组织到运输队当引领人。他赶着走头骡子,领着一队人马途经绥德、靖边、安边,去定边驮盐。这时的《赶牲灵》歌名又叫《驮盐歌》。
义合镇骡马大店门前催生《赶牲灵》
张天恩艺术天赋极高,随编随唱,出口成歌,自然流畅。1938年,日本鬼子侵占山西省离石县军渡村,炮轰宋家川,张天恩编了长达两个时辰的快板《日本鬼不讲理》,揭露日本鬼子禽兽不如的丑恶行径,号召人民群众坚定抗日的决心和斗志。
《赶牲灵》中的人物原型杜锦玉和王元方的恋情,才是《赶牲灵》这首经典民歌诞生的根源。
1945年春天,张天恩的骡马运输队要从义合镇起身往绥德送物资,此时,驻扎在义合镇霍国柱开的骡马大店的绥德分区文工团演员王元方要和运输队一同去绥德。就在张天恩扬起鞭子吆喝牲口准备出发时,文工团里的米脂籍姑娘杜锦玉含情脉脉地望着王元方,目送队伍远行,“我的创作灵感一下子就来了”。用张天恩的话就是:“头戴三颗镶镜绣球的头骡走开了,大门口蹲着的花腰腰哈巴狗朝南咬开了,一哇声的串铃响开了。面对站在街上恋恋不舍的杜锦玉……”目睹此情此景,赶着骡马出了义合西门,在前往三十里铺的路上张天恩就把歌词给编唱了出来。这就是现在传唱的《赶牲灵》版本诞生的经过。
新中国成立以后,张天恩曾经多次谈起他编《赶牲灵》的经历。1969年清明节那天(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张天恩在绥德县义和镇对刻印章谋生的朋友冯东旭说,调子和词全是他在赶牲灵中哼出来的,1940年这首歌叫《骡马店》,其中第二段是:“我赶我(的那个)牲灵(哟)你开你(的那个)店,(哎呀)来来往往呀常见(的那个)面。”到1942年叫《驮盐歌》,第二段是:“你赶上(的那个)骡子(哟)三边去驮盐,(哎呀)我和互助组的婆姨们(噢)一搭纺线。” 1945年,当他目睹杜锦玉送王元方的那一刻时,才把歌名定为《赶牲灵》。之后的传播中基本没有变动,只是把歌词里“花腰腰哈巴”改成“白脖子哈巴”。
1949年5月西安解放,张天恩赶着骡子随西北文工团从延安进了西安城,王元方把张天恩请到新民街,教杜锦玉教唱会了《赶牲灵》《跑旱船》《瞭哥哥》等民歌。
1956年8月,杜锦玉参加了全国第一届音乐周,在北京演唱了《赶牲灵》,白秉权演唱了《跑旱船》,中国唱片厂把这两首歌分别制成唱片,在国内外发行。
据查证,《赶牲灵》原有五段歌词。新中国成立后,西安创建了音乐艺术学院,张天恩被聘为学院民歌教师。他的得意门生白秉权和同学们将张天恩教唱的民歌配了曲谱,并将《赶牲灵》反映大生产运动中妻子安慰丈夫的两段删去,保留了第一段、第四段、第五段,即现在传唱的三段歌词。
“投机倒把”贩卖牲口身陷囹圄三年
《赶牲灵》是陕北民歌中的一首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曲调属于信天游的一种,又属于山歌的一种。不过,《赶牲灵》民间流传版本较多,其中传唱广泛的是张天恩演唱、白秉权采录的那个版本。
新中国成立前后,陕北赶牲灵群体的产生跟当时复杂的历史背景、艰辛的民众生活是分不开的。由于赶一趟牲灵常需要数十天,甚至半年、一年,每天走几十里的路,穿梭在狭窄的山路之间,沿途中,他们常常耐不住寂寞,哼唱小曲解闷。就这样,大量反映赶牲灵生活的陕北民歌就由此产生。
纵观张天恩赶牲灵和他的文艺创作历程,他确实是一位极具文艺天赋的“文艺杰才”,他酷爱文艺达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如今,被誉为中国民歌之首的《赶牲灵》,虽然成为妇孺皆知的歌曲,但是有许多关于张天恩离奇曲折的生活经历仍不为人们所知晓。
值得一提的是,1965年9月,张天恩因贩卖三头牲口,以“投机倒把罪”被判刑入狱,在靖边县杨桥畔劳改场度过了3年囹圄生活。妻子白来英在张天恩坐牢期间,迫于生计带着儿子兰柱到外地讨饭当乞丐。
出狱后张天恩又是因为赶牲灵而走上了永远的不归路。1970年农历九月初九,张天恩胃病复发大口吐血,终于倒在山西柳林灰塌则村赶牲灵的路上,终年60岁。他去世后,绥德县圪针店的老刘用驴车把他拉回张家墕,村民凑了4斗粮食来安葬他,自发来的唢呐班子吹起《赶牲灵》,为这个一生赶牲灵的陕北汉子送行。
“《赶牲灵》是我父亲的作品,但谁又能想到他的晚年却因倒卖牲口而遭受牢狱之灾。”居住绥德县义合镇俄眉咀村张天恩的女儿张侯旦,对于父亲悲惨的晚年一直耿耿于怀:“直到1967年腊月23那天,父亲才被释放出来。父亲一生对陕北民歌做出了很多贡献,可到现在连他的名字也鲜为人知。”张天恩的女儿有道不完的苦水。
距离吴堡县城5公里的张家墕村,有一座普通的院落,那就是张天恩的故居。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中国老百姓普遍生活困苦的状况下,张天恩的饥寒交迫倒也不足为奇。然而,当年靠一辆骡子拉车,“投机倒把搞生意”赚来的血汗钱购置的这个院落,也曾被当时的生产队以“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名没收过。
张天恩故居在他病逝后,原本已经卖给别人居住,前些年吴堡县有关部门拨专款又将其买回并将三孔窑洞修葺一新。不大的院落里比照原样修建了一个驴圈,在挂着“民歌大王张天恩故居”的中间那孔窑洞里,陈列着一架复制的骡拉板车。遗憾的是,里面暂时还没有介绍张天恩的资料或图片。张天恩活着的时候,就是赶着骡车或驴车,走乡串村高唱《赶牲灵》的。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三盏盏的那个灯……”张家墕村里上年纪的老人,谈起他们与张天恩一道赶生灵的经过,让人感受到过去脚夫艰难曲折的经历。
2007年,吴堡县将张天恩和他的民歌《赶牲灵》申报为国家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
《赶牲灵》背后几多浪漫的爱情传奇
陕北民歌《赶牲灵》的背后不仅有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而且这首民歌的作者张天恩,就是这个爱情故事的主人公。
张天恩天生一副好噪子并且能歌善唱,许多民歌、酸曲儿一听就会。由于他经常赶着牲灵去吴堡县白家塔墕村拉东西,就结识了这个村里比他小7岁的少女白来英。张天恩那质朴抒情的歌声深深吸引了她,不知不觉的,只要张天恩到了白家塔墕村,白来英就身不由己地跟着他的牲灵走。走着走着,两个淳朴的男女在经历了暗恋明爱之后,于1936年,25岁的张天恩与18岁的白来英结婚成家,有情人终成眷属,成为当地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
1952年张天恩被柯仲平请到西北艺术学院当民歌老师,1953年又到中央音乐学院任教……可惜他撂不下生他养他的黄土地,撂不下他情有独钟、赖以生存的赶牲灵,更撂不下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妻子儿女,当了3年民歌老师后,毅然放弃优越的条件,又回到老家,继续他的老本行——赶牲灵,与他心爱的白来英直到终老。
据了解,佳县农民李有源编创了《东方红》,但传到延安唱给毛泽东的第一个人却是张天恩。当时,李有源在榆林范围内名气不是很大,流传范围也很小。而那时的张天恩在陕西、山西、宁夏、内蒙古等地经常赶牲灵做生意,已经小有名气。他每到一处便有很多人围观,不唱几首陕北民歌不表演几个节目不能走,几乎成了不成文的规定。正是因为张天恩赶着牲灵到处传唱,也因为张天恩的表演才能和作为王震将军359旅宣传员的特殊身份,他才能把歌曲《东方红》唱给毛泽东主席听,引起了延安文艺界的广泛关注,后来经过艺术加工被广为传播。
张天恩赶了一辈子牲灵,编唱了一辈子赶牲灵,民歌几乎是他生命的全部。“记得1949年西安刚刚解放,我们西北文工二团从延安开往西安。张天恩老师赶着毛驴为我们驮脚,一路走来一路唱。后来,老师受邀在西北军政大学艺术学院音乐部讲学,教唱他自己编的《赶牲灵》《瞭哥哥》《跑旱船》等陕北民歌。”2009年8月,民歌演唱家杜锦玉专程从北京到陕北拜谒张天恩的故居。“张老师虽然不识多少字,但出口成章,即兴编词,认真教唱,很有耐心。”
进入21世纪的今天,《赶牲灵》仍然有鲜活的生命力,王向荣、闫维文、王宏伟、冯小泉、曾格格、孙志宽、王二妮等人继续演唱着张天恩的《赶牲灵》,传承着陕北民歌文化。
(选自《黄河十八弯》文集2014年8月28日于北京赵乐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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