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家溍 原载《大雅》创刊号 1999年2月
康熙六十大寿，臣子王原祈呈览了二卷工笔设色写实手卷，主要是表现当时国泰民安、物丰民裕的喜乐景况，以示为康熙万寿之庆贺，而其中有戏台四十九座，有演出者二十余座……
我们谈一谈昆腔二百年来在北京的盛衰，所谓“二百年来”是指康熙中叶到光绪中叶。我所根据的史料是故宫博物院所藏档案和图书以及绘画。
康熙年间有关昆腔的史料，据懋勤殿旧藏《圣祖谕旨》中，有这样一条：“魏珠传旨，尔等向之所司者，昆弋丝竹，各有职掌，岂可一日少闲。况食厚赐、家给人足，非常天恩无以可报。昆山腔，当勉声依咏、律和声察、板眼明出、调分南北。宫商不相混乱、丝竹与曲律相合而为一家，手足与举止、眼转而成自然，可称梨园之美何如矣。”又，“《西游记》原有两三本，甚是俗气。近日海清觅人收拾，已有八本，皆系各旧本内套的曲子，也不甚好。尔都改去，共成十本，赶九月内全进呈。”
这是康熙皇帝对南府关于昆腔戏的指示。还有《康熙万寿图卷》内有表现昆腔戏的形象史料。这个画卷是名画家宋骏业、王原祈、王奕清、冷枚、邹文玉、徐玫、顾天骏、金昆合作的两卷工笔设色写实画，记录了康熙六十岁生日庆祝的盛况。康熙五十四年（1715）王原祈主管这项绘事，全部稿本完成时曾专折具奏呈览，其原文最末是：“伏祈皇上俯赐全览，其中有应行增改之处，恭请圣裁……”康熙谕：“万寿图画的甚好，无有更改处。”
这段记载，可以看作是《万寿图》的评价。我们由此可知这两卷画内容的真实程度。画卷的成就除艺术价值很高以外，戏曲方面的史料更是非常丰富。我们专就画卷中戏台上所演的戏，辨别一下戏目、角色、服饰等等当时演戏的概况。
画上的路线字神武门始，经金鳌玉蝀大桥、西四牌楼、新街口、西直门、海定到畅春园为止。在这条大道两旁，共有戏台四十九座，其中可见戏中人的约有二十余座，除尚未开演的和不能确切辨认戏目的以外，计有下列诸台的演戏情况。
西四牌楼，庄王府门前戏台，演的是昆腔《安天会》中“北饯”一出。图中在台上堂桌前作的唐三藏、左右二僧侍立。从上场门出来的是徐勣、殷开山、程咬金等人。这出戏刚刚开场。新街口附近的戏台上，演的是昆腔《白兔记》“回猎”，刘智远戴纱帽、挂黑三，咬脐郎戴紫金冠插雉尾。东西旗祝寿台上，正演着《醉皂》。都察院祝寿台上，演的是《浣沙记》“回营”，伯嚭与文种在看送来的两个舞女。又一个台上是《邯郸梦》“扫花”，这是吕洞宾和何仙姑相见，何仙姑说：“洞宾先生稽首”，吕洞宾“还礼”的情景。
西直门内北广济寺前的戏台演的是《上寿》，图中南极仙翁立在台中，八仙分列两旁。这是群唱第一支曲《园林好》中：“家住在蓬莱路遥，看几度春风碧桃……”的舞台部位。内务府祝寿台上演的是《单刀会》，图中四人，鲁肃和中军立于上场门一边，关云长和周仓立于下场门一边。唱完“……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在吹打声中想见，正在寒暄的情景。西直门外真武庙前戏台上演的是《金貂记》“北诈”，图中的剧情真是尉迟恭装病已被识破，徐勣正在恳求他应召出征，而尉迟恭刚刚唱完《络丝娘》一支曲。
广通寺前的戏台上演的《连环记》“问探”，图中打探俊强的探子正在向吕布报告军情。又一戏台演的是《虎囊弹》“山门”，鲁智深双手举桶喝酒，左足才在卖酒人的左足上。
浙江省在京的祝寿戏台上，演的是《邯郸梦》“三醉”。图中吕洞宾一人，正在唱“趁江乡落霞孤鹜……”一支曲。直隶省在京的祝寿戏台上演的是《玉簪记》“偷诗”，又一戏台上演的《西厢记》“游殿”，图中呈现的是红娘随着小姐，小姐唱到“那鹦鹉在檐前巧啭……”小和尚同张生突然从下场门走上看见小姐，这时小姐接唱“蓦听得有人言，须索迥回。”红娘这时转过来挡住张生与小和尚的实现，并挥扇让张生走开的情景。又一座戏台上演的是《双官诰》，还有一台演《鸣凤记》。
另一图卷，是张廷彦等所画，乾隆十六年为崇庆皇太后六旬万寿庆典。自西华门至清漪园（光绪年修理后改名颐和园）达到左右所设景点的写实画。从这一份画卷中在例举两座戏台上演出昆腔的情况。一座戏台上正演《风云会》“访普”。这出戏的赵匡胤，向来是老生和花脸都可以扮演，花脸勾油红脸，老生演则不勾。图中的赵匡胤是老生扮演的。另一座戏台上，演的是《定天山》“三箭”。《定天山传奇》共十出，内有八出昆腔、二出弋阳。《三箭》是昆腔，薛仁贵穿“白靠”，铁勒穿“黑靠”。
以上康熙、乾隆两份图卷内容所表现历史事实前后相聚三十余年，旦在昆腔源远流长的发展过程中，康、雍、乾时代仍然隶属于一个大阶段，是及其繁荣的阶段。
这个阶段中的舞台形象，从图中所见：《上寿》、《北饯》、《北诈》、《山门》、《游殿》、《访普》等戏来看，角色的身段、舞台部位和近代所演相比还看不出什么显著的差别，在服饰上只是赵匡胤戴的蓝白风帽。近代改用红色风帽。其他服饰的式样，如方巾、纱帽、相貂、紫金冠、帔、褶、官衣、蟒袍等等，和近代（包括晚清）还基本一样。只有《定天山》“三箭”穿的“靠”式样大不相同了，明显地看出“靠肚”仅仅遮住裆部，不像近代（包括晚清）“靠肚”下与脚齐的式样，在舞台美术方面来看是好的变化。
从《西厢记》“游殿”旦角的发型和近代（包括晚清）相比也变化很大。戏曲行业术语叫做“梳大头”。图中旦角的“大头”梳的部位很高，并且是翘起的。这种发型和《万寿图》中在街头看热闹的汉人妇女发型是一致的。还有同时代《南巡图》中南方城市乡村的妇女发型也是一致的。这种发型连同衣服式样都还保持明代风格。
戏台上旦角发式有些随着社会风尚而变的，晚清汉人妇女头上的发逐渐往下移，戏台上旦角梳头也随着下移到脑后，并且翘起的幅度也很小了。本来头上的饰物和生活中一样，只戴少数必须的簪、钗、花。整个不露头发，失去了“乌发如云”的女性美这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个不好的倾向。其他男性角的巾、帽、盔头，近代也有乱加装饰的倾向，现代有些已经看不出戴的是什么东西了。
自明代戏曲昆山腔、弋阳腔两个最大的剧种盛行以来，到清代康、雍、乾期间上演的剧目浩如烟海，昆弋剧本和曲谱有一部分一直流传至今。“串头”、“排场”（演出所用，有角色部位动作）本，也有一部分保存下来。唯有这两份画卷中戏台上的表演，是很珍贵的图像史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