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5日上午，在南京市新华书店举办的“凤凰文化早市”上，数十件微型木艺农具系列，让很多从小在钢筋水泥丛林中长大的孩子大开眼界，也让一些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中老年读者备感亲切——

“哇，这是纺线机！纺棉线用的。”

“这是脱粒机！”

大家纷纷围拢过来，惊喜溢于言表。活动主办方则将这组木艺农具誉为“记得住的乡愁”。

它们，均出自一位普普通通的南京市民之手。他就是今年已经70岁的黄成华老人。

一场大雪， 记住了一位老人的匠心

2018年1月份突降南京的暴雪，让很多人记忆犹新。

位于南京玄武区的东恒阳光嘉园内，大雪压垮了大片的竹林、树木，放眼望去，一地狼藉。由于小区内的行道树是香樟，枝叶茂密，冠盖丰满，很容易积雪。加之香樟为南方树种，枝干较脆，沉重的积雪很快压断了树枝。正所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大雪过后，堆积起来的断枝如小山一般，工人们费时费力，一一捆扎，准备作垃圾处理。

黄成华老人是小区里的热心人，看着断掉的香樟树枝，很是痛惜，特意过来挑了一些，说要带回家。物业工人见老人所选，有的粗如臂膀，有的细若手指，忍不住好奇：“老师傅，这有什么用？”黄师傅一笑：“放心吧，有用。”没几天工夫，他竟变戏法般地向邻居们展示了他用这些树木枝条做成的一个“农家小院”——

小区里被大雪压垮的竹枝，被巧妙编织成了一道道密实的篱笆，围起来，活脱脱一个干净整洁的农家院落。院子里，一张四方端正的八仙桌稳坐中央，四根长条凳围桌而放。除此，小院里还散落着多个更加“迷你”的小木凳、太师椅。这些微缩家具并没有被过度加工，而是充分利用了樟木枝原有的粗细形状，因此显得并不整齐划一。但惟其如此，才更觉拙朴、生动。桌椅板凳的腿，全部采用细若笔芯的小树枝做成，很多都还保留着完整的树皮。看上去原汁原味，灵动巧妙。

这个充满了田园气息的农家小院，散发着樟木独有的浓郁香气，也勾起了许多人的乡愁。最可贵的是，这些“迷你”家具没有使用一丁点的胶水和钉子，纯然采用了榫卯技术。这在现代，几乎是一种即将失传的手艺了。

2018年的一场大雪，让人们记住了黄师傅和他的匠心。

“17岁出门学徒， 每天从鸡叫做到鬼叫”

黄师傅变废为宝，看似随意的一份匠心，实则来自他磨砺多年的精深匠技。

黄师傅出生于江苏靖江东兴镇的成德村。今年正好70整。他从17岁时开始当学徒，习木工。每天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去师傅家，拉大锯是最耗体力也最磨砺手艺的必修课。业余得空，还要帮师傅搓烟卷，给师傅家里的菜地浇水、挑粪施肥等。就在黄师傅结婚的当天，他还专门赶到师傅家里帮了半天的工。

几年的学徒生涯，每天“从鸡叫做到鬼叫”，真是苦不堪言，但他也凭借毅力学到了一门好手艺。

出师后，黄师傅自立门户，开始帮别人打制家具。传统木工不似现在，出门必备胶水、钉枪，当年，他们全靠老老实实的榫卯手艺。黄师傅至今记得，当时他独自打一张床要6天时间，“打桌子就快多了。有时早上才把木料送来，晚上就做出来了”。

1969年，21岁的黄师傅为了积攒结婚所需的费用，一个人去了江西南丰，在大山里做木工。当时，大城市的人结婚，时兴买一口樟木箱子放在床头，防蛀耐用，堪称大件。黄师傅就是去做樟木箱子，主要供应上海。

当时他每晚都要睡在树上：“不这样不行啊！那是深山老林，野兽出没，狼特别多，睡地上很危险。我们就在树上用木板搭小木屋，一个屋里可以睡下俩人。”吃的食物，也是就地取材。当地盛产毛竹，他们就多以竹笋下饭，“但吃多了，肠胃受不了”。

黄师傅成家后，就不再出远门，在村里做木工，帮着各处盖房子，学校、医院都盖过。后来他又被一家红木家具厂聘请，专事红木家具的雕制。

多年的专业经历，练就了黄师傅一双慧眼。他能一眼辨出木头的品别种类。更难得的是，他尊重每一块木料的软硬质地、纹理形状，总能因材制宜，最大限度地保留或突显木料原有的气息。他不会简单粗暴地对一块有疤痕瑕疵或弯曲不直的木料进行大力地刨凿斧削。过度加工，会使器物失去独有的特质，并最终屈服于一种僵化的匠气。而这其中的度，唯有匠人的想象力或曰才气，才能够完美把握。

正因如此，黄师傅的手工，被人赞为“工艺千金字，匠正琉璃瓦。精工费木石，神心康且逸”。

“每棵树， 都不是一年两年长成的”

黄师傅一家搬来这里已经13个年头。小区南边，紧邻大片郁郁森森的苗圃，这片苗圃，成了黄师傅退休后的乐园。

他常去苗圃转悠，和这里负责修剪树枝、种树施肥的工人们渐渐熟悉起来。大家都知道黄师傅懂得并爱惜木材，就把修剪下来的黄杨树枝送给他。被修掉的树枝，自然都有“毛病”，或歪歪扭扭，或疤痕累累。总之，不好看，是难成大器的“废物”。但一经黄师傅之手，这些枯树枝就都重新焕发出另一种昂扬的生命姿态。

瞧，那根当初被弃之如敝履的黄杨枝，被黄师傅顺势改造成了一个痒痒挠。那颇有艺术感的造型，让人看得心里痒痒的。

黄师傅所在的小区，一开始物业并没有配备户外休闲桌椅，大家乏了累了，就在池塘边上砌起的一圈大理石板上随意一坐。对于孩子和老人，危险不说，一到秋冬，冰凉的石板就不宜坐人了。

不知从哪天起，小区的荷塘边渐渐多了几个纯木构造的长条木椅、背靠椅。但上前细看，会发现凳面、靠背和扶手处，用料各不相同，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用各色杂木拼凑制成。看上去，倒也敦实厚重，老老少少，都可以舒心一坐。一开始大家并不知道木椅的来路，以为是物业所为。很快，小区又陆续添了不少小方桌小圆凳。细看，仍是各色杂木拼制而成，和此前“风格”一致。

大家一打听，才知道是黄师傅所为。

原来，他发现很多人装修时，把多余的木料、板材都扔掉了，便不声不响捡回家，叮叮当当几下，竟成了这些小区最实用的休闲桌椅。朴拙耐用，且节约环保。众人围着黄师傅，夸他手艺好。他笑得满脸灿烂，连说：“不值一提！主要是木料扔了可惜。要知道，每一棵树，那都不是一年两年长成的！”老黄的这句话，就这样被大家记住了。后来谁家装修房子、铺地板有剩余，就统统给黄师傅送去，他则一律笑纳，在家里刨刨凿凿，不几天，就成了小巧耐用的菜板，精巧可爱的小靠椅等等。用的谁家的木头，就再给谁家送回去。

即便是被切割得很小的木质边角料，也不扔。他会根据宽窄质地，做成富有趣味的工艺摆件，或是大小不一的木刀木棒，送给有小孩的人家。小区里舞刀弄棒的小孩子一下多了起来。

一顶花轿， 颠出百年村庄的味道

这些，对黄师傅只算是举手之劳。有一天，他在小区里整出了一个“大动静”——不仅亲手打制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大花轿，还组建了一个腰鼓队，帮着四邻义务地迎送嫁娶。

此事源于他和小区一位老伙伴的闲聊。

一天，对方说起女儿即将出嫁一事，认为如今年轻人的婚礼千篇一律，他想给女儿送份独特的礼物，却又拿不定主意。黄师傅想了想，说他试试。一个星期之后，他竟费工费料地做出了一顶方正沉实的大花轿，并用绘有百子图的大红锦缎精心围成了轿帷，请几个壮小伙一起抬到院子里走了一圈。轿子后面，长长的腰鼓队也行动起来，喜气洋洋，立即吸引了很多人从高楼上好奇观望。

黄师傅意犹未尽，又自制了一面直径约为一米的牛皮大鼓，上了朱漆，鼓架、鼓槌配套齐全，敲一下，浑厚饱满，颇有气势。他的老伙伴看了，喜上眉梢。女儿在婚礼当日，弃车乘轿，大伙儿则兴奋地轮流颠起了轿子。一时间，锣鼓喧天，欢声笑语。

这个建成不久的城市居民小区，竟一下有了百年村庄的亲切与活力。平时关系淡漠的小区居民，也由此多了一份乡里乡亲的情谊。

而这两天在“凤凰文化早市”上展出的农耕时代的生产、生活器具，则让人们找到了乡愁。展台上，乡村最为常见的脱粒机、耕犁、碾子、磨盘、耙耧、袴镰以及谷场上用来扬场的木锨等，还有生活中常用的风箱、纺线机等，数十种榫卯结构的手工小物件令人目不暇接。黄师傅说，这些和自己的祖祖辈辈血肉相连的家伙什，在他心里有着很重很重的分量。他之所以用心打制出这组农具模型，就是希望悠久丰富的农耕文化能给现代都市人带来一些情感的碰撞，让大家更加热爱乡土、回归自然。

这次展示活动，黄师傅带来的手工木艺，除了“土得掉渣”的农具系列，还有城里年轻人极为钟爱的创意木器，如鱼形砧板、托盘、杯垫、挂饰，以及工艺复杂的各类雕刻制品，堪称洋洋大观。每一件都线条流畅、简练抽象，每一件都富有巧思、造型时尚，成为黄师傅匠心与情怀的生动见证。

古人有“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之说，黄师傅退休后的雕刻时光，最为打动人心的，并非他高超的匠艺，而是他无处不在、无用之用的匠心，一种珍惜而尊重的自然观与生命观。

本版图片 宋阿华 云 坊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