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姑父

在我的苏北老家，姑父亦称呼为姑爷。我的姑爷姓王，是一位皮肤白皙、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身材挺拔的初中数学老师。因为胰腺癌，在和病魔鏖战了三年后，他于去年10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他深爱的世界。他以一种决绝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遗体捐赠给东南大学医学院，不开追悼会，不发讣告，不办葬礼，像一片云彩静静地飘向天边。

作为晚辈、学生，我遗憾于他的不告而别，亦悲痛于他的决绝。按照风俗，在他“五七”的日子我陪着姑姑前往南京西山寺墓园祭奠。我站在南京志愿捐献遗体者纪念碑前，寻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我注视着它，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眼前仿佛出现了姑爷那挺拔的身姿，耳边响起了他爽朗的笑声、亲切的话语，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记忆的胶卷没有因光阴而泛黄，那如歌的岁月愈加清晰起来。

姑爷生前是一位乒乓球爱好者，篮球场上也常能看到他矫健的身手。身着蓝色或白色的背心，在阳光下奔跑、闪躲、投篮。他跟姑姑两个人是相亲认识的，都是数学老师，一样的工作认真，一样的直率洒脱，一样的纯粹质朴。两个人工作了十几年，一直住在学校简陋的教师宿舍，后来学校整体规划，宿舍拆了，才在县城买了自己的住房。让我不思其解的是，在三十几年的教师生涯中，即使工资微薄，住房局促，生活也因此而捉襟见肘，姑爷却仍然过得有滋有味、甘之如饴。作为学生，我印象最深的是姑爷那一手刚劲有力的粉笔字，无论是算式还是几何图，都美观工整，让每天擦黑板的同学驻足许久，不忍擦去。他戴着金丝眼镜，眼镜后面透出温和的光，严厉的批评常少了些许力度，让少年时代那些狡猾的学生很快就察觉到他的温情和善意，有的竟不改顽劣，私下里给姑爷起绰号。毕业二十年后，当年的少年已成油腻大叔，每每回忆起校园往事，就会不约而同地感慨，王老师真的是好老师，那时要是能乖乖地听他的话就好了。

再后来，姑爷去了一所县城私立中学当了副校长，主抓业务，工作仍然很忙。每天骑着电动车披星戴月，节假无休，仿佛不知疲倦。直到有一天，姑姑看出了异样，催他歇一歇，去医院检查一下。检查结果一出来，如晴天霹雳，姑姑一下子懵了。在医院，我买了鲜花去看他。他刚做过一个检查，身体极度虚弱，苍白的脸上由于疼痛冒出了汗珠，看到我来，他却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招呼我坐下，跟往常一样跟我聊起家长里短的琐事，鼓励我在什么时候都要不断学习、挑战自己，并询问我孩子的学习情况。我固执地认为，这么好的人，老天一定会特别眷顾，生命一定会在他身上出现奇迹。我乐观地畅想着，等姑爷病情好转一些，一定陪他在南京城好好走一走。后来，听闻许多同事及昔日的学生主动联系姑姑，要去医院探视，都被姑爷一一谢绝。

化疗告一段落，病情稍微稳定一些，姑爷便闹着要回家，回他工作的地方。除了清瘦的脸庞，不甚稳健的步伐，没人能看出他是位病人。姑爷尽量保持以往的模样，活跃在喧闹的校园里。姑爷那时候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想在生命的最后，拼命去抓住那些珍贵的时光。又一次发烧，姑爷像一个溃败的战士无奈地被送回了医院，再次接受治疗。第二次去看他，姑爷经历一场手术刚刚睡着，这时的他发须全白了，也更瘦了。看到生性要强的他再也掩饰不了狼狈的模样，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身不由己，由于疫情，由于工作，由于种种原因，我去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天看到了姑姑的微信，姑爷去世了，遗体捐献，不接受吊唁，不希望探望，不搞遗体告别。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语塞，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有一个巨大的口子被硬生生地撕开，张开嘴，想哭，哭不出来，好久好久，泪水终于决堤。我难以想象，在被病痛长久的反复折磨中，我敬爱的姑爷以怎样坚强的意志与死神决战。他多想与姑姑携手终老，多想在有生之年享受天伦之乐，多想再练练书法、在阳光下奔跑……从死神手里一次又一次地想挣脱时，他仿佛已经看透了生死，和姑姑商量后事，平静地交代了遗嘱：不火化，遗体捐赠。就这样悄悄地走，不打扰任何人，连一抔骨灰都不曾留下。不麻烦别人，是姑爷待人处事的原则。可是，那么多挂念他的亲友、同事、学生，这样的告别方式让人说不出的难受，我一时难以释怀。姑姑说，他没有离开我们，他以另外一种方式在工作，因为生前他的这种癌症得病率四万分之一，他想当大体老师，让医学院的同学们好好研究，早日研制出抗癌药物，为了让病魔不再肆虐。为了这个他深深眷恋的世界，他献出了自己的全部。

这里的世界真安静啊，微风中，夕阳下，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扑棱棱地掠过树梢。泪眼蒙眬中，我凝视着姑爷的名字，和姑爷的名字并列着的还有那么多的不认识的名字，夕阳的余晖落在了墓碑上，仿佛镶上了金边，这些名字闪着耀眼的光，我默默地献上了鲜花，向着姑爷，向着这些默默的志愿者致敬。截至2022年3月12日，全国累计器官捐献志愿登记人数已超过315万人，完成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献38000余例，捐献器官11万余个，成功挽救了近10万器官衰竭患者的生命。

等闲暂别犹惊梦，桃花流水杳然去。风无言，在这春光烂漫、杨柳青青的时节，许多人三五成群，结伴去郊外踏青，孩子们在阳光下嬉闹、奔跑。我理解了一名教师的情怀，也读懂了他的选择。